這幾天,上山伐木的重勞動,固然耽誤我的文字工作,然而對於有心學習傳統造船技藝的年輕人,也必須付出,同時學習樹材的長相,他的習性,我雖然說的很簡單,實際上伐木造船是重勞力的工作,部落需要和諧,需要相互忍讓,畢竟部落人的井觀,閒言閒語會使人厭惡的,這也是需要忍受的。思考需要寧靜,也無需計較,自己只好忍耐不落人的井觀。
十人大船的第一層
我部落十人大船的第一層六塊船板以扛回部落,上山伐木的辛勞幻化成在部落裡工作的教育新生代的話題,這是生活的文化實質教育,造船知識能否被接受,傳承就在過程中進行,至少的觀念是,山林、灘頭、海洋連結成的達悟海洋文化細胞,在老中青共同合力造船的當下,林木被賦於有生命的生態畢竟已經存留在有志學習傳統技能的新生代的心中,日後的成長,今年的造船至少也留下美好的記憶,這是可喜的生活教育。我雖然疲累,哪也只是短讚的體能消耗,從我身上,下一代的姪子們也學習到心理素養的部分是從自然生態被孕育出來的。
造船大隊到我的林地
昨天我又帶造船大隊到我的林地,坡度又是七十到八十度,十分的險峻,給了年輕人上了一門真實的伐木課程,說非常危險,那是真的。然而,當我們把木材雛型骯回部落的時候,先前上山的辛勞立刻化為大家相互檢討,相互調侃的趣事,這就是故事,祖先的伐木智慧也將再興生代有了經驗的累積,斧頭的操作也逐漸的有心得,對我的思考,生活美學的實踐,過重鐘至少也醞釀著彼此敬重的傳統美德,更可喜的是,工作中大家都時分的小心,彼此分擔勞動力。
女兒的生日
我不知道世界有多少個民族與雅美族同樣的不重視兒女的生日,是不是所有的民族都有「生日」的詞彙?在我們這一代,從小到現在的歲數根本就沒有過什麼「生日」似的,父母親也從未告訴你的「生日」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時辰的,甭談什麼「生日禮物」。
在雅美族的傳統觀念裡,人自母體脫離呱呱落地之始,生母生父之責任只是養育、保護子女而已。昔日,或云台灣被光復之前的歲月,族人由於缺乏醫藥,沒有替病人治病的專職醫生的行業,所以當孩子生病的時候,往往就請「通靈的巫師」來驅魔,認為人之所以得病乃因魔鬼在家中作法。於是族人把致命的疾病神秘化,合理化。孩子不幸夭折全歸咎於惡靈,而不曾用智慧採搜藥材發明治療疾病的藥物。我曾經問過家父說:「為什麼我們的祖先不曾用智慧去尋找藥材治病?」父親毫不考慮的回道:「人要盡量勞動,病魔就不會進入你的體內,只有懶惰的人才會生病。」 接著又說:「我們雅美族的曆法是飛魚神爺爺告訴我們農耕的工作時令,季節的推移,舉行祭典擇日的準則的。」是的,人的一生即是個人的勞動史,在族群裡社會地位的崇高,被認同也全維繫在其勞動累積的有形無形之財富,只忙碌於漁稼之事,那有閒情雅興去慶祝「生日快樂」?
戰後出生的雅美族新生代,在接受一言堂的漢式教育之後,才逐漸意識到生日的意義。我們也才從戶口名簿得知自己的出生年月日。後來在與父執輩們談天時,在談到我們這些晚輩之生日,他們只說,自己的孩子是在冬天、夏天、飛魚季(雅美人沒有春天、秋天的月曆)的某月出生的,但何日為其生辰就不是很重要的問題,重要的是,平安健壯的成長,結婚生子、繁衍子孫。所以,他們說,我們這一代的生日全是錯誤。畢竟,在當時報戶口是件很麻煩的事情。
這個麻煩也延續到我們這一代。我的兒子出生三個月之後,我才去報戶口,並且被罰九十銀元,這實在十分令我惱怒,晚報也觸法。
七月廿三日是我長女的生日,因為有出生證明書,因為有生日蛋糕的誘惑,因為女兒即將進入小學念書的理由,因為是與妻子共有的愛的結晶,因為大人們想藉孩子生日之故喝酒,我因為應該感恩妻子生兒育女的辛勞,因為接受了注重「生日」的異族教育,所以我應去捉龍暇射魚來慶祝。
事情很湊巧的,兩位比我大四歲的朋友,請我乘坐他們的快艇去小蘭嶼捉魚。我二話不說的立刻答應,彼時已是午後的四點鐘。除了準備潛水用具外,立刻請求內人命令孩子們不能早睡,非得等我回來共同享受新鮮的魚暇。
「如果孩子想睡怎麼辦?」
「你就放個沙魚的錄影帶給孩子們看。」
「呸…呸…亂講話。」她些微憤怒的說。
「無論如何,非得要孩子們等我回來就是了。」
我不曉得,我怎麼會如此的興奮。那兩位朋友確實是射魚捉暇的能手,而我也差不多到那裡。快艇只花了十七分鐘的時間就到達小蘭嶼了。由於是夏季,太陽落海的時間較慢,所以我們趁入夜之前張網、打魚。當然,對於一個成熟的雅美男子到小蘭嶼射魚,絕不會濫射,非得選擇上等的好魚(雅美人把魚類大致分為男人魚、女人魚、老人魚,女人分娩做月子的魚),其,小蘭嶼的魚比較多,去那兒射魚,除了鸚哥魚(女人魚)外,大部份都比較偏愛射Ilek(俗稱白毛)魚,但這種魚是很聰明的,在海底與牠們鬥智得費一番功夫。
射了三條女人魚後,發現有一尾大魚在礁石洞穴前徘徊。我不用近看即可辨識那條魚是女人魚Agege——(台語稱之■■學名為黃鰭石斑魚)軀長約一米,寬有四十公分,好大的一條魚。我於是潛水,試著游近牠藏身的洞穴。我慢慢地逼近,牠與我的魚槍成直角,射來很容易。當Agege——與槍枝只有卅、四十公分的距離時,我停下來,不敢壓住彈射的把柄,只是靜靜地趴在礁石上好好地欣賞牠,並想著,如果射牠,我要射在那裡,何處是牠的要害。當憋的氣快沒之後,我慢慢的浮出海面,以防驚嚇牠。我雖然如此想,但那條大魚絕對看得到我,只是不把我放在眼裡罷了。
當我浮出海面,二個朋友立刻責罵我說:「你的靈魂被詛咒嗎?為可不射?」
「你潛下去,用你的魚槍去射吧!」我惱怒的回道。
大魚依舊停在那兒,浮在水中無所畏懼似的。於是一位比較愛逞強的夏曼‧加費杜恩潛下去,水深大約只有拍五、六下的蛙鞋便可潛到礁石上。我們從上面專心的看著他,以防萬一他射了之後,立刻潛下補一槍與之搏鬥。然而,沒一分鐘他便浮上來了,且說:「我也不敢射,深怕魚槍被牠搶走。」
此時,我二話不說地立即又潛下水去,Agege——依然浮在水中的不畏懼我們。牠已經在我的射程之內,我瞄準牠的主鰓蓋骨部與胸鰭之間的部位,這部位可導致牠大量的出血,削弱牠的力氣。然而,人通常犯了「自以為是」狂傲之心態。槍的鋼條立刻被橡皮彈射出去,當我開啟時,並正中原想之致命的部位。剎那間,Agege——像是不長眼的彈頭筆直地往外海衝(這類科的魚若射中尾部泰半都鑽進洞裡藏匿),而我像是被惡靈嚇的驚呆樣,動也不動地原地趴著且看我的魚槍被牠拉走。草綠色鮮血(魚在海裡流出的血色)猶如乾柴篝起的煙,不停的從牠的胸鰭流出而後鑽進深邃的洞穴。
浮在海面的二位朋友,用力拍著蛙鞋跟蹤,並在洞穴上面觀察。幸好那時段是滿潮,海流較平常時段好(退潮時的海流特別強勁)。
「表弟,我們潛不到那麼深,你再下去看看。」
我說:「我先喘個氣,緩和心臟的跳動。」
此時,夏曼‧加費杜恩激動的立刻潛下去,看來他是多麼的想要捉到那條大魚,但還不到一半他就浮上來了。而我的槍柄隱隱約約的在洞口時進時出的在浮動。我想大魚依然在我的槍裡,而太陽彼時也正循著軌道一分一秒的在逼近海平線。
此時,我慢慢地潛下去,到了洞口觀察了四周的地形。當我把雙眼往洞裡一瞧,洞穴由小變大且幽暗地令人毛骨悚然,真恐懼有怪物出現。因此趕緊的捉住我的槍柄,但仍感覺到大魚的掙扎。我很費力氣地拉著魚槍,在可看清楚的微光下,我赫然發現一條如我兩個大腿粗大的棋斑裸胸鱔(俗稱斑點海鰻)正享受著牠的大餐。為了要取回魚槍及大魚,用很大的力氣拉出洞口,然大海鰻不放掉嘴裡的食物,鮮血已擴散於洞口。斯時,想到父親的叮嚀:遠離海中的怪物(如沙魚、大斑鰻、魟魚等)因為牠們是惡靈附身的實體,也是不吉利的徵兆,帶給家族噩耗。於是我害怕的立刻浮出海面。我們三個人在這方面仍深信族人關於海中所有傳聞的:「惡靈附身於怪物」的靈觀。「遠離吧,兄弟。」我說。
當我們在船上休息之際,加費杜恩對我說:「別為失去的魚槍難過,那條大魚當作是獻給我們小蘭嶼的祖靈之祭品。」出於我自己仍深愛著族人萬物皆有靈「泛靈」的信仰,所以自己也祈求道:「請祖先庇佑我的靈魂,像我這樣的稱為不熟習的新鮮人(年紀輕,很少去小蘭嶼的雅美族人皆以新鮮自稱,表示對祖靈的敬畏)。」
坐在船上隨著海水的律動浮上浮下,日落之後,我逐漸平靜了下來,但仍然傷心失去了一支好的魚槍。我們的船隻僅離岸邊五公尺左右,而船的左方卅公尺的地方是段斷層的懸崖,其底部有許多令人生畏的幽洞。這地段雖然有很多的白毛魚,然在夜間我們是無膽在此射魚捉龍暇,我們恐懼的不是海底經常有沙魚,而是夜間的電光和浪花一樣的明亮令人無法辨清方向,且暗流強勁。
這一天小蘭嶼四周皆波濤洶湧,只有我們停泊拋錨的流水較平穩。天色暗黑了下來,手電筒裝進了乾電池,三個電燈在水裡照射像小偷一樣偷著海神爺爺的龐物。龍暇一隻又一隻的裝進網袋,我的心情是興奮的,除了孩子有龍暇外,父母親也可同時與我們享用,雖然有很多的豹紋沙魚、白邊真沙魚或穿梭或棲息在岩石邊,但不致令我們害怕。我的心只有龍暇及回航慶祝女兒的生日。
天開始下著雨,看看手錶已是九點了。在啟程回航的時候,雨越下越大,船過了小蘭嶼凸出的岬角後,浪濤逐漸洶湧,並且船隻行駛的方向正逆著海流,想到此刻恰是退潮時段。天與海是同樣的漆黑,小小的快艇是由四匹馬力的船外機帶動的,船的長度僅三米半,於是波浪不時地灌入船身裡。因為逆駛,所以船在衝破浪濤滑落都發出「嗶叭」的聲音,好像船底要爆裂似的。我因擔心船底破損,乞求船長說:「開慢一點吧。」
「開慢,想被海流漂走嗎?」我們深愛著海洋,同時也深怕著海流。我們三個人都知道,在回航途中有一海里半的距離在退潮時,是全島海流勁最強的。無數的波潮被船隻衝破,時而浮在波峰,時而跌至波谷,我們的心也忐忑不安,深怕遭遇不測。暴風一陣一陣的吹襲過來,我不停地撈出船內的海水,天空的慘雲,海裡的洶浪,依然令人生畏,顯然我們尚未脫離海流圈。眼前全是浪滔排著隊要我們克服。我的心在女兒喜悅的面頰,我的人卻在駭浪裡掙扎,斯時真擔心孩子們等待太久而生氣。
船長突然命令加費杜恩和我說:「你們坐穩,我要全力加速,因海流太強了。」說完,三公尺長的船身之船首像飛機即將起飛的雄姿飛了出去,我們兩個更像騎著野馬似的抬高臀部,背著迎面來襲的駭浪。我倆一手捉緊船內之橫樑,一手握著水瓢舀出船內的水。而我們的朋友、船長也背著迎面的波浪,緊緊地握住外機,注視著機身加速時的急流漩渦是否成一直線。嗶叭……嗶叭……的衝擊聲壓過船外機的嘈音,我倆不停的舀水,海不停地灌入船內。
「好……了,放慢速度吧,兄弟,船會爆裂的。」夏曼‧加費杜恩大吼大怒的叫道。
「哦……哈哈哈……。」船主大笑地接著又說:「我們越過了海流圈。」我想船主像是苦中作樂來緩和我們緊張的心。
「他媽的,下次不坐你的船去小蘭嶼了。」
當我們安全地到了碼頭之後,夏曼‧加費杜恩心有餘悸地對船主說。而我臉色發黑的提著龍暇,昏昏欲倒的不敢說一句話。當我們回到了部落,平均分配龍暇與魚之後,他們各自賣出自己的份,賺進三千餘元,而我的拿回家慶祝女兒的生日。並邀請他們一同來家裡共享今夜衝風破浪的經驗,畢竟已經平安回到家了,彼時已是晚上的十一點了。
「回來了,孩子的母親。」我說。
「怎麼那麼晚才回來呢,剛剛那種天候像是颱風天,我真擔心你們三人!」孩子的母親說。
我一一的喚醒睡夢中的孩子,「爸爸你回來啦,我的生日蛋糕還沒有吃呢!」「媽媽說,一定要等你回來。」
「乖,你們起來吃龍暇。」
看看孩子們吃龍暇,吃新鮮魚之快樂的樣子,忘記了自己的疲倦,忘記了駭浪的恐怖,忘記了狂風暴雨的無情。
孩子的母親邊吃著魚暇,邊聽著我們說故事,她很感動地說:「為你們三個人的勇敢,乾一杯。」
二個朋友帶著六成的醉意,在深夜的黑巷裡消失了,不,他們帶著勇士的精神,築起洶濤駭浪永不擊碎的意志離去。而我依如族老不甚重視兒女的生日,只注意孩子成長的過程是否強壯。如果沒有戶口名簿,也許只記住孩子是在夏天出生的,我的責任是要求孩子們在成長的過程中減少對我的依賴。也許,將來孩子們只記住漢字的「生日」說不出雅美說「出生」的話。也許,將來孩子長大成人後,他們將會使用貨幣去買魚,甚至買龍暇慶祝他們子女的生日。假如我能榮幸當祖父的話,我仍舊會去小蘭嶼為自己的「孫子女」捉龍暇來慶祝的,當然我依然是不重視「生日快樂」的,反之是要感謝孩子的母親,慶祝她的「受難日」。
本文原刊於—一九九五年五月四日台灣時報副刊
造船團隊十三人
昨天造船團隊十三人上山,在我家的林園伐木,坡度約是70至80度,非常艱難,也十分危險,我忘了帶相機,有點遺憾。那是第一層的船板,樹種是欖仁舅itap,非常堅硬,可惜的是,在山裡伐木的氣氛非常的喜悅,有說有笑,對於有興趣造船的部落人而言,是學習的好機會。不過團隊裡的老李卻說,藍波安伐木的地方都是高難度的,確實。那顆樹切成兩片,是省時省力,然而堅右的木頭也考驗年輕人的體能,訓練使用斧頭的耐力與技藝,伐木的經驗,當然也孕育成彼此間的合作,以及未來說故事的美好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