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的晚上下著雨,感覺身體似乎需要海水的鹹味,於是下海抓魚
恢復寧靜的島嶼,遊子的返台,不知道遊子是否想過島嶼、島民的未
有一天的晚上下著雨,感覺身體似乎需要海水的鹹味,於是下海抓魚
恢復寧靜的島嶼,遊子的返台,不知道遊子是否想過島嶼、島民的未
蘭嶼的冬季就像你們的十七歲時的初戀情人,情緒非常不穩定。今日,天空多了雲,少了雨,有些族人悄悄然的在蘭嶼國際機場等飛機,這樣的迎接與歡送親人的儀式已行之數十年,我於是經常觀賞族人之間的迎與送,歲月的年輪就在其間留下記憶,這個島嶼因此也在悄悄的書寫屬於它的記憶,祝福大家在來回的旅程。
或許是在我部落南邊面海的海平線上經常出現由東向西,或是由西向東航行的不知名的大船吧,像是幽靈般的神祕、忽隱忽現在我兒時肉眼目視到距離,我非常難以理解自己對這些大船行駛在海上的吸引力,它們莫名地掐住我當時清純的心靈到未知的世界神遊,是造成我靈魂游牧的元兇。在我的想像,原來蘭嶼島以外還有更大的世界,遠離蘭嶼就成了兒時的第一個願望。
於此同時,我孩提時期的歲月在每年的飛魚汛期,在部落灘頭遊蕩,等待那些釣鬼頭刀魚的船隊回航;我以為那些傳統拼板船舟的流線美在建造初時,彷彿他的命運即注定接受海洋律動,浪濤風聲的淬煉。這些眼前的真實影像,如父祖輩們素樸的氣宇,在大海上無怨言地承受炎熱陽光直射的疼痛,令我感動又敬佩。當海上男人魚獲滿載時,婦女們的喜悅好像勝過仙女的微笑,孕育了我從小熱愛沒有現代性的苦惱,嚮往拼板船忽隱忽現在浪濤下的生活模式。因此,在我成長的遠近視角的距離及腦海記憶,兩者相互角力,令我從小心神難定,可以說是我的痛苦,注定了自己的命格游牧在現代性與傳統性,及尋找與回歸之間「自討苦吃」。
在這兩種相異的想像空間及真實的現實生活中遊走,那種游牧的心靈悄悄地問自己,我在「尋找」什麼?海平線上的商船影子,最終抵達到它卸貨的碼頭時,船長按下鳴笛的氣囊,笛聲的意義其實是航海的旅程還沒有結束;就像與家人因為沒錢的理由常常爭吵的劇本重複上映一樣,沒有結束的帷幕。「回歸」,如在波濤上划著自己建造的拼板船,頂著西南季節的風浪與烈日,追蹤鬼頭刀魚的精靈,像古早人深埋陽剛的傲氣,彷彿重拾了古早人原初經濟的生產技能,雖然這是最讓我興奮得意的職業,但這種像大海學習智慧的職業卻是一份沒有薪水袋的工作。在起伏的人生劇情,我的性格定格成雙線的,是揮之不去的「現代性」的苦惱,還有不再回頭卻嚮往優雅的「傳統」生活。
肉體先前的靈魂(先父)經常以族人古老的俚語叮嚀我說:「peiveivunongen o vazay no maka veivuw a Ta-u。」(成熟男人的心靈應均衡分享給海【抓魚】陸【栽種根莖植物】,生活的體驗才能平衡,才不會落人口舌。)
大女兒高中畢業後,好幾次跟我說:「爸,你的肉體撕裂給我們(現代),為我們賺很少的錢,你的精神卻接受爺爺奶奶(傳統)的思維價值宰制,那些是許多你同輩的族人已經放棄的生活節奏,感覺你好累,好累啊!老爸。」
我游牧的身體在這兩種不同的生活節奏、相異的價值觀翻來覆去地適應,或被逼去盲從,過程中我是浪漫的而非積極的,是沒有規畫的,所以更多的個人命運律動的境遇是隨著經常拐彎的都會街道,恆常變換的浪濤情緒裡孤獨啃嚼其中的酸苦。我以為「尋找與回歸」是一首沒有結局的藍調樂曲。於是,女兒的話,成為我現今經常短暫療癒自己懸盪在「商船與拼板船」漩渦裡的催眠曲;最終每當我醒過來,海浪依然不會告訴我選擇哪一邊的生活是安逸的,優雅的,或是有品質的。
寫這篇文章的前兩天,強勁的西南風忽然轉換成溫柔而涼爽的北風,即刻感受小島天候的瞬息萬變,我獨自坐在今年4月中才建造好的拼板船邊,觀察潮水退去他凶悍的外衣表層,同時也等待是否有族人出海捕飛魚。海浪的表面,海洋的風呈現他寧靜的面相,月光穿過稀疏的雲層,放射出她慣有的柔光,天空因而變換成灰濛濛的淡藍,似是展開胸懷迎接浪漫的男人出海的儀式。午夜依然沒有人出海,我扛著捕飛魚的魚網往部落灘頭走,孩子們的母親語氣和藹地問我,說:「有男人出海捕飛魚嗎?」我回道:「飛魚季節男人是屬於海洋,屬於飛魚的。」但是我心裡想著,我根本不在意是否有人出海。也許我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但我理解,她已經深入了傳統達悟婦女的思維,所以也就不會脫口說些要我在海上小心的話。此時,孩子們的母親角色接續了父母親生前扮演我在「傳統性與現代性」之間的仲裁者,但她常常像是瞬息萬變的海洋,裁決於她心情的好與不好,許多不經意發生的事件在於「傳統性與現代性」間混淆了我們原初核心的判斷準繩,令我疲於對話。
在海上,我已經忘了孩子們的母親說的話,但始終不忘記我們共同生活二十多年來始終如一的,屬於她的終結的定論(在我的民族多數人皆是如此的):「你要虔誠地禱告,上帝才會給你飛魚、才會給你前途。」這種一神論者的思維,對後來改宗西方宗教信仰的人來說,起碼是一種他人的祝福與自我祈願的儀式,是一件好事。一般知識分子都理解,人類社群自從「宗教(家)人與科學(家)人」建立他們的論述以來,從上層階級到下層階級的大大小小的、隱性的、顯明的戰爭是未曾停止片刻的,元兇或許是神學論或科學論所謂的「主體性」,糾纏在理性與非理性的爭論;他者成為次要的、次等的,甚至於是邪教。而,如我這類「自然主義者」,被歸類為「亂教」。
我沉默地坐在我心愛的拼板船內,靜靜地期待飛魚衝進網目的消息,期待的過程裡,我的船,我的飛魚網隨著因月亮引力變換的潮水流動,月光下我旋轉三百六十度地環視四周的海面,我看不見一艘船舟,那股孤獨的喜悅即刻攢入心脈,喜悅的是我像神經病患者沉迷於熟悉的水世界,流動的波浪浪紋在月的弱光下時明時暗,好似在做嘲笑我這個笨蛋的儀式。ㄘㄚ……,ㄘㄚ……我插入海裡返航時的划槳聲,我說:「海神,謝謝你給我飛魚,謝謝你給我生存的智慧。」這一丁點的「智慧」就是我們達悟人的生活哲學,從自然界的原初食物只採集適量的。上了岸已是凌晨過了四點,我刮除飛魚鱗片的同時,我暗笑在心頭,是因為專家學者說:「這是達悟人生態保育的觀念。」他們的說詞,我稱之:「溫室裡冰冷的知識。」另一派的人說:「飛魚是達悟人吸取蛋白質的主要來源。」其實他們說的應該是正確的。我暗笑在心頭,是因為他們體會不到從我們生活的自然環境裡借來的智慧,這個「智慧」就是達悟人仍在延續的活的文化。
假如有智慧的人問我說:「你做為一個達悟人,你最感到驕傲的是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說:「蘭嶼的達悟人不僅沒有為地球製造垃圾,同時也永續人類原初的文化智慧。」至少人口多的民族不是一個好現象,某個角度甚至於是一種「垃圾」,是胡亂消耗地球自然資源的元兇。其次,我生活在蘭嶼,在傳統與現代並行的同時,我的民族如同其他世界各地曾經被西方世界殖民的部族一樣,面對全球化、現代化的困擾,轉型中許多數不清地在萌芽、在迅逝等等,從作家的視野來說,這些就是我的文學場域。
無論是早晨、午後或夜色剛降臨,
只要他們沒工作,
他們每天休息閒聊的涼台便是他們的大海,
也是他們的人生舞台。
這一天如同往常一樣,
他們坐在涼台望海,
不過已是午後的時間了,
這是達悟人上山工作或下海抓魚的人走路、返航回家的時段。
無論是早晨、午後或夜色剛降臨,只要他們沒工作,他們每天休息閒聊的涼台便是他們的大海,也是他們的人生舞台。這一天如同往常一樣,他們坐在涼台望海,不過已是午後的時間了,這是達悟人上山工作或下海抓魚的人走路、返航回家的時段。
夏本.拉烏那斯走到隔壁家與他同年的朋友夏曼.布佑布彥家的涼台。夏曼.布佑布彥問他說:「孫子的父親,今天沒遇見人嗎?(沒有釣到鬼頭刀魚嗎?)」
「今天、孫子的父親,沒遇見人。不過有人有探望牠(指鬼頭刀魚有游經船身)。」
「既然如此,牠為何沒去舔孫子的父親的活餌呢?」夏曼.布佑布彥疑惑地問道。
「我也如此想,不過我們始終是無法理解這些人(指海裡的鬼頭刀魚)的內心想的是什麼?」
「你說的一點也沒錯,當然一些族人在漢人來了之後,就不太遵守禁忌的規範,也是另一個鬼頭刀魚數量減少的因素。」
他們背靠牆壁,也背著午後的陽光一面嚼檳榔一面談天,當然在飛魚季節作為海洋食物的消費者而非生產者的角色時,過去種種的往事便在這舞台上不斷地被重複陳述,同時回憶的功效猶如波波的浪紋持續地翻開他們的記憶,透過現在仍然在從事漁撈生產的族人攪拌經驗知識,來證實自己仍活在世上的基本條件。
夏本.心浪宛如剛睡醒的模樣,他粗糙黝黑,刀紋印在面帶笑容的臉,一拐一拐的雙腿夾不住一個椰子地走到夏曼.布佑布彥的涼台,坐在角落吐出一口好長好長的氣說:「兩位哥哥(尊敬的稱呼)好,來這兒乘涼,是因為這兒很涼快而且視野廣闊。」
「大家都有涼台呀,我這兒幸運的是沒有被國宅阻擋視野,所以無須移動臀部遠眺海平線及小蘭嶼。」夏曼.布佑布彥回道,接著又說:「海裡的人,今天沒有探望你嗎?」
「出海釣大魚像我這樣的已為人曾祖父的老人,兩位表哥是過來人,無論是白天或是夜晚,千幻萬變的大海與氣候你們都經歷過無數次,我無意在你們前面自誇,因我與你們一樣,已經是一無是處的老人了。出海釣大魚是因為我還能勉勉強強地划船,我心裡的話是,我還想體會被鬼頭刀魚拉著船穿破浪頭的快感,就像過去我們釣到大魚的時候,牠們讓我們興奮的血脈賁張,那股難以言喻的瞬間感觸,是我仍想出海的原始動機。
「然而,如同你們一樣,我已經是很老的人了。如果我們依據身分證上的出生年來計算的話,我已經八十歲了,而你們已是九十歲的老人了,我們沒有多少個夕陽了,在這個天空下的歲月。我的出海,沒有任何意義,如果說真的有的話,如同兩位表哥,我們的生命意義是汪洋大海給的,所以我們的記憶就在那每一道浪頭與波谷之間,我還想把它繼續溫勢在我的心脈裡,如此而已。然而,今天的狀況,證實了老人的魚鉤已不再銳利,順著潮水划,汪洋中船身下的鬼頭刀魚早已對老人不感興趣了,我即興創作精選詞句吟唱及心中徹底的尊敬在歌詞裡,最終海裡的大魚沒有被我精選詞句感動,偶爾游經我的船底聊表一絲心意,讓我瞬間亢奮地意識到牠們(指鬼頭刀魚)好像有聽到我的歌似的。我的心在流淚,然而又何奈呢?大魚不吃餌就是不吃。」夏本.心浪如此陳述他今天的感觸。
「你說得一點也沒錯,老人像我們,夕陽已經很低了。可是,話說回來,島上像你這樣的仍然出海的人,只有你了,假如老人要說真心話的話,你是最被瞧不起的人(最被尊敬)。」夏本.拉烏那斯回應地說。
溫馨的氣氛縈繞在這小小的舞台上,真情的流露貼在他們——老人微笑的臉,午後的熱氣煞是提前照明的月光,折射到夏曼.布佑布彥的涼台。也許,恆常不定的大海長期孕育這個小島上的人,讓老人的神情多了那一層不為他人所熟悉的沉穩內斂的特質。散發在他們同時沉默不語的臉上,在望海的時候。
夏本.心浪回應說:「假如人是一棵樹的話,你銳利的斧頭(恭維的話)恰好正中樹的要害,你讓我無法接續後來我試著要說的故事。」
「哈哈哈……」三人臉上深淺不同笑容擠壓出的皺紋彷彿是海上不規律的萬波千頃,刻畫著也掀開他們古老的記憶。
夏本.心浪面帶微笑,屬於老人的語氣接著又敘述說:
「出海的目的無非就是為了釣一尾鬼頭刀魚,享受海上男人戰勝獵物的快感,自古的傳統就是如此,在這個飛魚季節。今天確實有一尾大魚探望我,而我的活餌(飛魚)展翅地試圖飛躍逃避海面下的掠食者,我的腦海很平靜,心臟卻是在賁張跳動如同駭浪。那一刻,同情老人吧!我說在心裡頭。我雖然是肉皮粗糙(經驗老練)的人,剎那間,獵物未吃餌之前,沒有人是不心跳肉顫的,就在我幻想魚兒已上鉤的時候,我聽見劇烈的『浪濤聲』在近處,瞬間觀望我的四周,我左邊的船隻裡的人正全神貫注、神情緊張的與大魚戰鬥。唉,我的大魚被那個人鉤上了,我想。我心神平靜地坐在船上,企盼第二條大魚探望我,過了一會,魚兒沒有展翅,表示海面下沒有另一條大魚了,也許是我過分奢望,顯現『貪』的念頭,讓海神不同情我這個老人吧!在我失落的同時,我注視正在拉大魚的那個人,然而,討厭的是,那個人不算是古時代的人(高手),他就是我們的孫子的父親——夏曼.藍波安,他搶奪我的鬼頭刀魚,說真的,我的心是不甘願,輸給晚輩,當然,古時代的人有時偶爾也會輸給皮膚細嫩(新手)的人,誠如浪濤有峰有谷,彼此交替刻畫成起伏的優美畫面。無奈地,烈日正在當頭,也是返航的時間了,我的鬥志彼時如同朽木迅速滑落到地底的根部,與其他船舟逆著退潮的流水划向船隻休息的灘頭。灘頭上好心幫忙推船的年輕人說:『叔叔,海神千挑萬選,空船返航的人不應該是你呀!』
「『也許,牠們(鬼頭刀魚)希望我明天再次出海吧!』我安慰自己回答他們說。」
我心情愉快的,在夕陽落海之後,我去找大伯夏曼.布佑布彥聊東南西北,告訴他,關於我今天在海上的故事。故事被敘述,在達悟族的社會裡的男人,很重要的一點是,男人要學習如何說故事,對我而言,就是考驗自己說母語的能力以及說故事的魅力。說故事,除了敘述故事的過程外,環境的描述是扣連著說故事的人的思維,遣詞用字的深淺意涵,在達悟的社會裡也正是考驗他的文辭修養與勞動生產的能力是否成正比。因而,我在前往大伯家的途中,一直在思考如何把故事說得生動,直接陳述故事忽略環境背景賦予的象徵意義,不屬於有「智慧」的人。如果轉換成現代一般人的說辭,就是「劇情」不生動。畢竟,眼前的大海在達悟人的眼裡是一面有生命的螢幕,男人在海上作業,在陸地上說故事,在我們的腦海裡的螢幕是放在海上。男人的心、男人的船、男人的海,海裡的魚經常是我掀開部落耆老們被塵封的記憶,這是他們最熟悉不過的故事。
我臉上喜氣洋洋的笑容是釣到鬼頭刀魚賦予的證據,灘頭的船隻,此時在夕陽落海後的溼度已經被蒸發了,如果明天依奮是好天氣的話,船隊依舊會在太陽躍過海平線後出海的,我想。
「各位叔叔們,大家好。」我問候長輩們說。
「孩子,好。」他們說。他們繼續說他們的故事,同時又來了一位今天也出海的老人,參與說聽故事的行列。久久之後,輪到我說故事了,我看著夏本.心浪,他也看著我,我於是面帶笑容,口氣遲緩地說。
「如果沒有海的話,也許我們的祖先就不可能造船,也就是說,因為有海才會有船。如果沒有長輩傳授海上觀測天候、認識潮水等等的經驗知識,沒有聆聽長輩們的故事的話,下一代的人的經驗知識是不可能豐富的。像我這種人在台灣住了很長的時間,相關於我們達悟男人在海上的種種知識,要超越各位長輩是不可能的,就像山谷裡的樹不可能比迎風面的樹堅硬。運氣很好,我,今天,是因為經常聽前輩們的故事的結果,遵守禁忌,鬼頭刀魚同情我,才攀上我的船,不是我的經驗豐富之緣故。」
夏本.心浪嘴裡叼根菸,面容略帶微笑,看著正在漲潮的大海。我在想,他正在醞釀一些話,在心裡頭,準備回答我的話,於是我接著說:
「假如我的叔叔,夏本.心浪在那個時候,鉤子有活餌的話,哪輪到我這種海上的新生釣到那條大魚的份,是不是,叔叔?」
「也許吧,孩子。不過,鬼頭刀魚只對『精力旺盛』的活魚有興趣,不在意你是新鮮人或是經驗老道的漁夫啊!孩子。」
「朋友,你說得一點也沒錯,人在海上釣魚,運氣好的人才是贏家。」一位耆老說。言下之意,是我運氣好,還不屬於是「經驗豐富」的漁夫,今天是贏家的成績要持續五年以上或著一生,才會被承認是這方面的好手,偶爾釣到大魚,只能說是偶爾被大魚同情罷了,在這方面,達悟的人是實證論者,所以,我要博得他們的認同與讚美,還需要證實能力好幾年,因此,耆老們話裡的意涵是「我仍須努力」。與此同時,讓我體悟到達悟人在慶祝自己完成某件「工程」需要描述「勞動過程」中的情景,以歌詞獻唱給賓客的時候,歌詞意涵應與自身的能力成正比,自我膨脹便是遠離被尊敬的圓周,達悟的話是「拳頭握不緊的人」。
夏曼.布佑布彥,夏本.拉烏那斯,他們明瞭夏本.心浪造的船的造形美感是全島族人所公認的,而且在海上划起來非常輕快,這是他們造船的技能不如他。他們也知道,夏本.心浪在年輕的時候,白天釣鬼頭刀魚,晚上捕飛魚,釣其他夜間的大魚直到清晨,是稀鬆平常的事,但四、五十年以來,他是不曾自我膨脹過,這是因為,曬在屋院的魚,眼睛看得到,眼睛就是傳播的媒介。因此,我接著說故事,說:
「我如此敘述我今天的故事,在前輩們誇耀自己,無疑是要套出你們過去的記憶與故事,否則,你們過去英勇的事跡,只冰封在你們的內心深處,我便無法體會前輩們在海上的奮鬥經驗與你們對海的迷戀啊!」
晝與夜的交替,是兩個星球在宇宙的舞台轉換表演的角色,島上的住民,涼台上的舞台,此時也轉換到大伯屋院的草地上,而望海的雙眼自然地也轉換成觀賞宇宙的星空舞台,此時也轉換到大伯屋院的草地上,而望海的雙眼自然地也轉換成觀賞宇宙的星空了。對我而言,前輩們在海上的奮鬥經驗與對海的迷戀,在說故事的同時,皆附帶著肢體的語言,煞是把屋院的草地當作是在大海的表演場域,深深地吸引著我的雙眼以及思維。耆老們所說的象徵語言,全是生活在周遭的物種,以最熟悉的物種認知,如樹木的、魚類的、自然天候的變幻等等皆是詮釋故事內容的要素,聽得讓我意識到周遭的物種在這個民族的語意系統裡的重要性,也就是說,新生代的族人失去了環境生態的認知,退出了山林與大海作為勞動生產的場域時,便無法理解及解析部落耆老們的知識系統,於是,在那溫柔的夜色下的畫面,我存在的唯一理由,就是做他們忠實的聽眾。
夏本.拉烏那斯彼時開始敘述其過去烙印在腦海的故事。九十歲的他,此刻的氣勢,煞是漸漸隆起的浪頭,好像不是九十歲似的掐住我的耳根,敲開我的耳膜,他說:
「各位,我尊敬的同部落成長的族人,我試著說出我內心的驕傲,是因為我已經沒有幾個夕陽的日子了(驕傲是達悟男人最大的禁忌,這種語氣是達悟人說故事慣有的開場白)。」此時,他的次子——夏本.馬奇巴佑克也來聽、說故事。
「我與兩個孫子們的父親們划著三人船到小蘭嶼,海況正是適合航海的日子,兩個部落的男人好像被美好的天候海況吞沒似的,把大海視為家屋的院子而紛紛地搖槳划船到小蘭嶼。當時午後的太陽離海平線約是兩個釣魚竿的距離(約是下午的三點半),部落灘頭的船隻只剩已去世的人的船(象徵全部出海),大家經常經歷那種情景,就是部落裡所有的人全都聚集在灘頭上方的空地,觀賞所有船隻出海的壯觀畫面。當時的男人是多麼地驕傲啊!」他插一句話地說:「男人一出海港,便開始與其他船隻競賽,彼時正是考驗我們所有造船船形的優劣,船隻的輕快與笨重即刻分明,但不服輸的人便靠著自己的蠻力與人競賽,那麼遠的距離不累死人才怪。」
「你說得沒錯。」大伯助興插一句話說。
「所以,現在的年輕人說話一絲口德都沒有,說:『划船到小蘭嶼算什麼!』真要他 們划時,搪塞的理由比大海還滿。」
「哈哈哈……」
「是啊!各位前輩。現在的年輕人,各個皆比我高大,因為他們的肌肉是被米發酵的,而非芋頭的營養。」夏本.馬奇巴佑克插嘴道。
乾淨的天空,貼滿了明亮的星星,也激發著老人說故事的興致,他繼續地說:「我與兩個兒子以平常的力道很自然的划船,海上全是被夕陽照射成黑色的船隻,乍看是非常令人振奮的景致,好像汪洋大海是為了我們達悟人的船隻而存在似的。當時,無論是輕快的或笨重的船,最終的目的地見小蘭嶼的天然港澳,而大部分的船在夕陽落海後到達。七、八十條的船匯集在小小的港澳喘口氣,每一個人宛如是大海最虔誠的教徒,等待夜色的降臨,當然期待豐收是我們最終的心願,男人在海上最大的成就感。
「我在海上,彼時教導孫子們的父親們認識天空一些重要的星辰,而潮水當時是那樣地平穩,省了很多划船頂流的力氣。當黑色的夜完全映在航海男人眼簾時,所有船隻猶如瞬間暴洩的浪頭,各自佔據流放魚網的海域。沒多久,在剎那間鱗片彙整的一大片銀光從黑色的海面躍飛,這壯觀的瞬間景色讓我們吞心似地驚訝,千萬條的飛魚被海裡大尾掠食魚群驚嚇,爾後整群地衝出水面,於是海面被染成銀色,航海男人彼時被飛魚群連續衝撞的哀痛聲像是被黑夜的惡靈壓抑的笑聲。當時我立刻抱頭貼膝,孩子們『被壓抑的笑聲』我聽在耳根,但我也是被衝撞的『受害者』,同時我們也不斷地聽見彷彿是小粒的石頭敲擊船的聲音。好久的時間,悅耳的清脆停歇了,我們於是挺直腰身,赫然發現船身已飛進了許多的魚兒,我又立刻地命令孩子們用最大的力量趕緊收漁網。然而,一切都太晚了,大約是五十公尺長的魚網全是密密麻麻的銀白色活蹦亂飛的飛魚,我心裡想,這下子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是你太貪心,好不好。」他的兒子夏本.馬奇巴佑克插嘴道。老人放出笑聲繼續他的故事說:
「當我們收完魚網的時候,在船身的飛魚已滿到我們的腰間,五分之四的船身在海裡,我想,這怎麼辦?這個時候,滿載豐收的船隻開始搖動返航的木槳。黑色的吉利的午夜,小蘭嶼島的靈魂歡送海上捕魚的男兒,我叮嚀兩個孩子說:『慢慢划,我約略估計船內的飛魚少說也有一千尾以上,說來真的太多。』彼時,船隻逐漸遠離小蘭嶼的同時,我心中的喜悅逐漸轉換成擔憂。返航途中,在微弱的星光下我清晰地可以看見有許多忽隱忽現的船影同行,多少是讓我安心。划了很長的時間,大約是我們的島與小島的中間,也就是惡靈經常出沒的那段海域,孫子的父親——夏本.馬奇巴佑克說:他臀部外皮破了而且被海水潑到很痛,結果扭動臀部止癢。各位朋友們,不用編翻船的理由,主要問題還是在於捕的飛魚太多的緣故,結果黑色的海面,在我們翻船的周圍,全是漂浮在海面銀白色的魚兒,可惡的是,夏本.馬奇巴佑克仍在船內,我怒嚇道:『下船。』結果他說:『我很怕飛魚的腥味會誘鯊魚來。』『下船。』我再次地說,『會有鯊魚啊!爸爸。』『你再說,就打死你。』
「我的頭在海面,望著微明的海平線,船隻頭尾的頂峰像是一群黑色的海鷗循者夕陽落海的故鄉,唱起回航的滿載豐收的歌,歌聲是天神賜予的歌喉,我雖然害怕真的有鯊魚過來,害怕豐收變成欠收而被部落的人嘲笑,如惡靈深邃的舌頭的海底,固然也隱藏無限的恐懼,但聽見滿載夏收的歌,旋律隨著划槳的槳聲起落,藉著波波的浪傳音到我的耳根,不用說,好像天空的眼睛明白我內心的喜悅。大家都是過來人,在黑色的海面、黑色的夜唱著豐收的歌,那種情景的感觸,海神是理解的,畢竟祂是唯一的聽眾。」
「當我們把船內的海水舀出船外,撈起一些飛魚放回船內,聊表也是豐收過的象徵,不過,在我坐上船後,還真的奢望撈起浮在海面的飛魚,減少被部落的人嘲笑。我與孩子們一面划,一面扭著脖子望著部落的灘頭,說真的,我那時的感受是——真希望被鯊魚咬一口,好讓我有真正的理由解釋,掩飾自己欠收的原委,扳回絲絲挫敗的顏面而非丟盡男人面子的『翻船』。部落的灘頭被烈火染紅通明,看來出海的男人全部滿載,我估算船內後來撈起的魚兒,頂多一百多尾而已,我的挫敗烙映在黑夜裡我疲備的臉,以及早晨落實寡歡的孫子的祖母的臉上。部落裡四面無遮蔽的涼台,在早晨流傳著我們『翻船』的事件,嘲諷的話語真是多於灘頭上飛魚的鱗片,彼時,我早已忘記在黑色海面悅耳的豐收歌給我的喜悅,於是在清晨,我再次地出海去釣鬼頭刀魚,以釣到鬼頭刀魚來扳回丟盡男人面子『翻船』的事。
「故事總有結束的時候,男人不出海,豈有故事可以被流傳呢?」夏本.拉烏那斯說。
一股輕鬆而喜悅的感覺穿梭在我與這些可敬的長輩間說故事的氣氛裡。部落裡流傳許多精采的故事,只有親自去實踐傳統的生產技能,方可體會部落耆老們用生命經驗建構的故事。
我走在台北的街頭低頭,幻想尋找故鄉島嶼的舊夢啊!
※本文刊載於《大地地理雜誌》二○○二年六月號